镝木虎彻或许拥有世上的一切美好品质,但聪明敏锐这一点显然不在其列。
比如——当这位中年英雄察觉到事态有些异常时,他已经连续两个月每周都和尤里·潘卓夫检察官单独共事了。
一切还要从两个月前的正义节事件说起。莫名其妙地,事件平息后潘卓夫就成了英雄部的顶头上司;莫名其妙地,电视台里多出了一间挂着司法部门牌的办公室;莫名其妙地,这位似乎十分关切下属心理健康的新上司经常把英雄们叫进办公室里面谈;莫名其妙地,潘卓夫每次和虎彻谈话的时间都是所有人中最久的。
这位苍白、冷静的检察官总是问虎彻许多问题,有些是职权范围内的,譬如阶段性的工作总结,和同事们相处得如何,对现行制度的反馈等等;有些则远远超出了工作范畴(但迟钝的中年英雄并未觉察),像为何如此执着于当英雄,救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司法能否真正贯彻正义,而贯彻正义和自我满足之间的界限又是什么……
虎彻很乐于回答这些问题,他本就是一个活泼健谈的人,热爱在后辈面前分享人生经验——当他意识到这位端庄持重的检察官比自己年纪小的时候,顿时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但虎彻不知道那些话潘卓夫究竟听进了多少,因为银发检察官从不给予任何反馈,他静静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的另一侧,犹如一尊象征绝对秩序的忒弥斯石像,从别着孔雀石袖扣的高级西装里伸出的瓷白双手交握着,那双和宝石一样冰冷剔透的绿眼睛中射出审视和玩味的目光,他仿佛在倾听,又或许只是单纯赏玩着虎彻侃侃而谈的模样。(当虎彻又一次谈起他如何将传奇先生视作毕生偶像和动力源泉时,不禁怀疑自己从那张万古不化的冰山脸上窥见了一闪而逝的嘲讽。)有时候,中年英雄会觉得自己像在面对一个神秘莫测的黑洞,年轻的检察官不动声色而又孜孜不倦地吸收他的激情、信念、理想、一切的光和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酝酿一场不为人知的宇宙风暴。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注意到狂徒在这个城市销声匿迹了,而虎彻从未想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从检察官入驻英雄部的那天起,虎彻的个人工作邀约逐渐增多,身为知名过气英雄的他原本很清闲,除了和巴纳比的团队工作外几乎没有邀约(而且在那些场合他也只是巴纳比的陪衬)。但如今,虎彻的日程表被各种普法公益项目占满了,大到进棚拍广告,小到上街发传单,这类工作既辛苦又曝光率低,报酬只有微薄的政府津贴,英雄部里没人爱接,唯有虎彻会带着他那理想主义者所特有的认真和热忱去完成。
稀奇的是,他的顶头上司每次都会跟他一起参加。虎彻当然知道这些工作是潘卓夫委派给他的,但万万没想到检察官次次都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工作场地,比他本人还要准时,比他的经纪人还要尽职尽责。虎彻惊讶却不意外地发现,潘卓夫作为工作伙伴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年轻的检察官深知在什么场合该展现出什么面貌,尽管哪一张都不是他真正的脸;他永远风度翩翩、沉着冷静、处变不惊,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虎彻捅出的娄子和制造的尴尬;他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到了近乎强迫症的程度(当涉及到违法犯罪时尤甚),这也让虎彻对这位从前不甚了解的上司愈发敬佩。
然而,在这些平静和谐的表象之下,虎彻心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就好像电视上播放的优美风光片冷不防跳出雪花噪点,就好像现在,他们站在福利院里一间教室的讲台前,一名孤儿小女孩嗓音清脆地向他提问,猛虎先生,当你很累的时候,会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呢?
我会吃一大份炸鸡便当,加很多很多的美乃滋!虎彻洪亮地说,露出标志性的爽朗笑容,孩子们也跟着哄笑起来。尽管完全偏离了讲座的主题,但旁边的人应该不会介意他用这种方式活跃气氛——虎彻边挠着头傻笑边想,随意朝旁边瞥了一眼,就在这一刻,不和谐的噪点出现了。
尤里·潘卓夫正注视着他。
那是一道与当下温馨愉快的场面毫不相称的锐利视线。视线的主人似乎没有把他当成同事或伙伴,而是当作一个难以理解却别有妙趣的研究对象。被盯着看的时候,虎彻觉得自己像被放置在显微镜下,那道冷酷、探究的目光便是解剖他的剪刀和镊子,将他从头到脚、由内至外都刺探得一览无余,企图从他的血肉和灵魂中寻得某个问题的答案。
虎彻不禁打了个寒战。可当他再次凝目望去,银发检察官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这天中午,两人坐在英雄学院樱树成荫的操场旁,享受着一天繁忙日程中的片刻小憩。他们心照不宣地坐在长椅两端,中间隔了一个迷之空位。虎彻想,这大概就是他和尤里·潘卓夫之间最适当的距离了,比普通的上下级多一点信任和默契,又比真正的搭档多一层隔阂。潘卓夫终究和巴纳比不一样,尽管两个人都年轻聪慧、极富正义感,都很擅长收拾虎彻的烂摊子,可虎彻看巴纳比就像在照镜子,他熟知那个善良的年轻人的一切,也清楚巴纳比对他有着同等程度的了解;而潘卓夫冷静、执着、审视的目光却带给虎彻一种奇特的感觉,就是潘卓夫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他对潘卓夫的了解,同时检察官也在谨慎评估着他,考量着是否该对他放松一些戒备。
猛虎。潘卓夫忽然叫了他一声,一个便当盒被推到两人之间的空位上。
虎彻瞪圆了眼睛,盯着盒子上颇具异域风情的甘菊花纹愣了几秒,才发觉对方手中也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噢、噢噢!谢谢你理事!哎呀这可真是……受宠若惊的英雄陷入了语无伦次状态,并未注意到在他的上司的嘴角淡淡漾开的一抹笑。暮春的熏风吹散了他的话语,当第一片樱瓣从阳光下浓淡不均的粉色树冠上飘落、打着旋儿飞过两人之间的时候,那抹无人得见的微笑已消隐在四周雨点般的沙沙声里。
吃吧。检察官简短地命令道。
虎彻打开了便当盒。金灿灿的炸鸡块上,美乃滋堆得像小山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