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明】诚如神之所愿 (1-5)

2021-12-25

0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神?”

少女的声音如风中烛火摇曳在耳畔。

“你要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

没有你的世界即是地狱。所以,我决定了——

“阿希德·玛娜,我要让这个世界……”

神拭去眼角的泪水,双手合十许下心愿。一缕白光从掌心扩散,迅速覆盖了地平线,在那笼罩万物的光芒中,时针逆转,日月倒行,灭世的流星雨重返天际,满目疮痍的大地恢复了秩序与生机。

午后平静而繁忙的街道上,时光重新开始流转,形形色色的人潮与人生碰撞交错,又朝各自既定的方向流淌而去,神也悄悄融入其中,向着命中注定的相遇前进。



只有你能够拯救这个世界跟孤独的我,到神的身边来吧。

终有一日,我会被你所杀。

直到你成为神的那个瞬间为止,我都会等你。



1

豆腐块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正中奔袭而来的鬼的眉心,青色的鬼脚步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球转了转,忽地嘴角咧到耳后根,呲出两排结满冻霜的獠牙——这哂笑使明石靖人的心中警铃大作,冷汗霎时间濡湿了他的后背。

“明明毫无胜算,竟然还采取攻势,你是傻子吗?”

话音未落,鬼再次腾空而起,利爪裹着冻结万物的寒气直袭明石的面门:“重新投胎再来过一遍吧!”

方才掷出豆腐块的一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刻的明石全然门户大开、避无可避。到此为止了吗?——他刚闪过这个念头,却见半空中的鬼猛地身子一歪,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轰然坠落,将地上一具冻成冰雕的尸体砸了个粉碎。明石顾不得被混着人体组织的冰渣溅了一头一脸,凝目望去,只见摔倒在地的鬼的脖子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个绳圈,一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正麻利地收紧套索,随即在鬼凄厉的哀嚎声中将它一路拖至窗边,不费吹灰之力地甩了出去。

“呀——!”

身后传来女生们的惊呼,碎玻璃纷纷扬扬散落,折射出一阵炫目的虹彩,明石的瞳孔在强光中缩成针尖,倒映出那个手持套索立于窗边的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只是有些驼背,仿佛疾风中的一支竹。他的脸同双手一样缺乏血色,五官可以称得上清秀——倘若此刻没有作出一副比鬼更狰狞的表情的话。

即便在这个充满非现实事物的“游戏”里,眼前的场景也足以称得上诡异至极:如同孩子手中被肆意作弄的玩具,失去了反抗能力的鬼,脖颈间不断被绞上一圈又一圈的绳索——缠绕,勒紧,重复,直至最后一声哀鸣湮灭在喉咙里,鬼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垂在窗外,不动了。

那人戳了戳鬼的脑袋,确认它已彻底昏死过去,方才满意地转过身,脸上仍带着余兴未消的孩童般纯真而残忍的笑意。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脸颊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用修长的食指随意抹了抹,舔掉了指尖残留的鲜血。

明石的呼吸被夺去了一瞬,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逐渐听清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不知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兴奋,还是因为眼前之人竟有些似曾相识。那人此时也正向他看过来,目光相接的一刻,对方脸上嗜虐的笑容凝固了,如假面般迅速地碎裂、剥落,露出一副毫无防备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恍惚,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明石,浑身上下已不见先前的锋芒。

突如其来的沉默持续着。时值破晓,窗外的朝霞如岩浆迸流,火光般的曙光照彻了残败的战场,仿佛不胜这夺目的光辉,对面的人轻轻眯起眼睛。

“你没受伤吧?”

对方终于开口了,温和熟稔的语调,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哎?”明石怔在原地,迅速回溯了十几年来的记忆,再次确认自己同眼前之人素不相识。

那人丢下手里的绳索,正欲迈步上前,却被脚边的碎冰块绊了一下,便毫不在意地一脚踢开。明石的神色陡然一变——那是,几分钟前还活着站在这里的,同伴的尸体。

仿佛刹那间洞悉了明石的想法,那人垂目看了看满地的狼藉,轻声道,“这个人,已经死了哦。”

“可是……”

“我啊,对死掉的家伙没兴趣,”那人歪了歪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双手抄着裤子口袋,一步一步朝明石走近,“我认为,生命只有在将死之际,才是最美丽耀眼的。”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看着对方逐渐逼近,明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呃、总之,谢谢你救了我……请问你是?”

在被对方近距离注视着的时候,明石才看清楚那对刀锋般细长锐利的眼睛,眉梢与眼尾上挑,眼白较常人略多,使得眼睛的主人在不笑时显得阴冷乖戾。然而,当听到明石的发问时,那双眼睛竟然涌现出落寞的神色,这一刻转瞬即逝,明石不由得怀疑自己看错了。

“丑三清志郎。向星星祈祷,希望世界毁灭的无聊之人。”

世界毁灭?中二病吗?出人意料的非现实发言让明石呆滞了一瞬,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强行将眼前之人带来的种种奇妙感觉逐出脑海——现在可不是心有旁骛的时候。

“那个……初次见面,我是明石靖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胶囊残片,“我长话短说,学校里的某些地方藏着这种胶囊,里面有豆子,只要用豆子击中鬼,就……”

“我来!让我来说!”

娇小的身影一个箭步冲上来,势不可挡地挤进二人之间,星川芽衣含情脉脉地仰望着丑三——这个总是习惯性地把好感放大成爱意的少女,此刻又一次锁定了新的追求目标——她抓起丑三的手按在自己饱满的胸脯上,柔情似水地呢喃:“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芽衣喔……”

丑三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双眼迷离的少女,又瞥了一眼她身后呆若木鸡的明石,一言不发地抽回了手,他那冷淡的视线仅为芽衣稍作停留,就像看到路边的石头似的不以为意地转开了。

这家伙,居然对芽衣的攻势无动于衷!莫非他不是中二病,而是个圣人?明石不由得对丑三肃然起敬,但一道灼热的眼神很快将他拉回现实,“圣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原来如此,这就是对付鬼的武器么,我也找到了一些。”丑三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三个胶囊。

“这两个不行,上面的字不是‘豆’,而是形似的其他字,和刚才的豆腐一样,对鬼无效。”明石接过胶囊端详一番,摘出了其中两个,“咦?这个上面的字是……KOI?”

“真的,虽然看着像个‘豆’字,其实是KOI三个字母写得很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持田泪摇晃着明石的手臂,娇俏的面庞染上红晕,鼻尖都快贴到胶囊上面去了,“快打开,明石同学,快打开看看嘛!”

现在不是为了KOI(恋爱)的话题而兴奋的时候吧……明石一边在心中哀叹,一边拧开了那只胶囊。

一枚小巧的、棠红色的御守,背面朝上静静卧在胶囊里,明石把它拿起来看,御守的正面绣着“恋爱成就”四个字。

“哇!果然是保佑恋爱的御守……”

泪的话音未落,明石忽觉眼前掠过一阵罡风,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袭来,电光石火间他的指缝中已是空空如也。

“既然不是武器,那就物归原主吧。”

明石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撤出人群中心的罪魁祸首,正将那只抢回来的御守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察觉到明石正盯着自己看时,还一脸无辜地朝他眨了眨一只眼睛。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咳咳……总之!”明石清了清嗓子,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把凸起的青筋压下去,“加入我们吧,丑三。我们需要你的力量,来一起打倒鬼吧!”

“我明白了。”

没有一刻迟疑,明石得到了所期望的答案,丑三的声音含着从容不迫的欣悦,仿佛被邀请去赴一场企盼已久的约会,明石注视着他,不由得又有些失神。

丑三抄着口袋倚在窗前,背后是一轮缓缓升起的巨日,万丈霞光如火舌般舔舐着他的轮廓,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显得暧昧不明,唯有那双与明石对望的眼睛,恰如此刻猩红欲滴的朝阳,舍生忘死地燃烧着。

“我正是为此而来啊,明石。”



2

明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眼前的混乱。

他的同伴们正与自称“草食动物”的一伙人针锋相对,各执己见的双方吵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但那些争论,却一句也没有落入明石的耳中。

——机会只有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那个……我可以插一下话吗?”

“啊?”草食动物的首领金发男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

明石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个胶囊有点不对劲,我曾经打倒过一只鬼,所以我知道,胶囊的下方应该有一个独特的印记……”

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衬得心跳的轰鸣声异常刺耳。

“骗人……在哪里?”金发男自信满满的神情垮了下来。

“借我看一下,”明石沉着地走上前,顺势从对方手里拿过胶囊,“你看,就在这里……”

金发男垂下双手,探着头朝明石所指的地方望去。

——机会来了!

明石反手将胶囊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在金发男肩头猛地一推,右脚迅速蹬地转向,朝体育馆的大门狂奔而去。

“你骗我啊啊啊!!!”

不顾身后传来的哀嚎,明石一边全力加速奔跑,一边在脑海中飞快规划逃脱路线。体育馆的景色在转身的一刹已尽收眼底,每个人的站位、距离、运动轨迹、是敌是友,在天才中场明石靖人的动态视野里皆是一览无余。

最佳路线……在那边!

明石朝右前方急奔,迎面出现的是站在那里的持田和丑三,两人之间相距约五十公分,这距离足够他通过,明石瞄准那道空隙,全力以赴地冲刺。

与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明石出色的周边视觉,精准地捕捉到了丑三清志郎的表情。

——他在笑。

视线并未交汇,但明石知道丑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睛里是狂热至极的兴奋,他的身躯像按捺不住激情似的微微颤抖着,灼热的吐息隐约撩过明石的耳际。

“啊啊……明石……”

身影交错,明石似乎听到丑三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又仿佛只是一声缴械投降的喟叹。

他没有理会,径直跑了过去。

操场,楼道,走廊,教室,明石穿梭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哪里都不见鬼的影子,唯有学生们惨不忍睹的遗骸四处散落。

穿越中庭时,一滴混浊的雨蓦地落上他的鼻尖,天光一瞬转暗,云层深处滚过几声闷雷,如雾的雨幕渐渐串联了天地。

在这场死亡的园游会里,连雨水都仿佛沾上了血腥气,明石的思绪却倏忽跳回了一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决赛之夜。

他从泥泞的草地里艰难地爬起来,浑沌的视野犹如旋转变幻的万花筒,终于慢慢聚焦在不远处静卧的足球上,被雨淋湿的球面反射着森然冷光,像一只野兽的眼睛静静逼视着他。剧烈的耳鸣声中,隐约混入了一声裁判的哨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是点球。

“干得漂亮啊,明石!”

有人欢呼着朝他跑来,肩膀被重重一拍,青山似乎说了什么,喧嚣的雨声掩盖了一切。他无法站起来,也无法面对那道炽热的目光,暴雨灌入了他的胸口,堵塞了他的五感,拖拽着他的身体向地心坠落,连心中的信念也一并冻结。

我做不到。

——脑海里只回荡着这一个声音。

“你是不是受伤了?”青山的话语如一道惊雷划破雨幕。

他像是着了魔似的,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青山当时的表情和声音,一如此后他在每个恶梦里所见的那样,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回放着,“我一定会带领大家冲进全国大赛!”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只重重撞上球门横梁、弹向天际的足球。

像是连回忆都感到刺痛,明石忍不住闭上眼睛。

——结束了,我的足球生涯结束了,我欺骗了青山,背叛了队伍,我还有什么颜面再传球给别人?一个逃兵怎配做中场的指挥塔呢?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青山,而挚友受伤的表情至今烙印在他的心头,他原以为放弃一切便能轻松下来,却只得到了无穷无尽的空虚。

然而,在死亡如影随形的此刻,他终于再次下定决心:纵使赌上性命也要战斗到最后一秒,那种苦涩此生只尝过一次便已足够,明石靖人绝不再当逃避战斗、事后悔恨的胆小鬼。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对生死未卜的挚友的赎罪。

“救命啊!!!”

一声惨叫撕裂了阴沉逼仄的空气,将明石的意识瞬间拉回现实,他当即扫视四周,抄起立在角落的一把扫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踏上阶梯。

拜托了,一定要让我赶上——明石一边飞奔一边在心中默念。一层、二层……转过三层楼道的拐角,他终于望见一个跌坐在地的人影。

那少女正用双手勉强撑起上半身,回头满面惊惧地瞪着身后,那个方向是明石的视野盲区,但他心下已迅速做出判断:鬼,就在那里!

运动员的身体反应比头脑更快一步,明石蹬着最后一级台阶一跃而起,像挥舞竹刀那样朝少女的背后劈下扫帚,挡住了同时袭来的致命一击。

“喂!看这里!”

明石朝赤色的鬼大喝一声,拧开胶囊将豆子紧紧捏在指间,屏息注视着对方的动向。看见明石手中的豆子,鬼的动作明显迟滞下来,它在害怕——明石心中了然,敌人的恐惧使他兴奋起来,脖子上的汗毛正一根根竖起,那一刻他又回到了绿茵场上,足球从来就不是诚实的游戏,而欺骗对手正是中场球员的杀手锏。

明石后撤一步扬起右臂,作势要将手中的豆子抛出,鬼几乎条件反射似地抱头一闪,却没等来预想中的袭击,当它意识到方才只是一个假动作时,正为瞄准这一刻的破绽,真正的豆子破空袭来——

“哎呀,好险。”

明石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仿佛在嘲笑他那贫瘠的想象力,鬼像摘帽子似的摘掉了自己的脑袋,然后立即按了回去,而那颗原本瞄准头部的豆子,就这样从头颈之间的空隙飞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击中。

“呼,要是分离三秒以上就死定了……”鬼笑嘻嘻地望着他,表情像在说“没想到吧”。

明石尚未从错愕中回过神,只听楼梯口传来一阵迅猛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如鬼魅般闪现在鬼的背后,抬手稳稳地接住了他扔出的那颗豆子。

“传得好,明石!”

人影旋即腾空,犹如穿云而出的一支利箭。

“一击……”

明石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天而降的人——丑三的眼眸宛若两簇鬼火,在幽暗的廊灯下折射出妖异的蓝绿色,其间沸腾的情感浑然不似人间之物。

“必杀!!!”

撕裂空气的震荡扑面而来,手臂舞动的残影烙印在眼底,再度掷出的豆子俨如出膛的子弹,顷刻间贯穿了鬼的头颅。

“啊……”眼见受到致命一击的鬼断了电似的仆倒在地,明石方才如梦初醒,精疲力竭地跪坐下来,“多、多谢,刚才真是千钧一发……”

等不及他说完这句磕磕绊绊的感谢,明石猛地被拽进一个遮天蔽日的怀抱里。

“哎?丑三?!”

他出于条件反射想要挣脱,然而对方却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揉碎、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差一点……”

明石被勒得头晕目眩,连气都快喘不顺了,他挣扎着想要出声,却在对方开口的那一刻,哑然了。

“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丑三清志郎大概是明石这辈子遇见过最古怪的人。

对暴力和濒死的迷恋,时而脱离常轨的举止,无缘无故的亲昵态度,以及当下这个绝境里可遇而不可求的、强悍的战斗力。

很古怪,但又莫名令人感到可靠和安心。感性与直觉让明石认可他作为同伴,理性和逻辑却在这个人面前一次次宕机。

更何况……

上一秒才气势如虹地打爆了鬼的头,这时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边用额头磨蹭着他的颈侧,一边很后怕似的喃喃低语——天知道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别这样,我真的没事……”明石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因缺氧和难以名状的情绪而涨红了脸,有些狼狈地分辩道,“而且你不是说过,最喜欢看别人临死前的样子吗……”

丑三不关心他人的生死,他热爱混乱与危险——这是明石第一眼见到他就明白的事。

然而,此刻明石却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对于丑三来说并非“他人”。

“那不一样,别人是别人,”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闷闷的,声音的主人似乎颇为不满,“明石是明石。”

“什么啊……”明石不由得苦笑,这一刻既轻盈又无奈的心情,使刚刚死里逃生的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绝对不要,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再一次……”

丑三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明石的颈窝。

明石哭笑不得地等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去揣摩丑三的行为逻辑,不知是因为作战后的疲惫,还是这份不明所以的安心感,他的意识渐渐有些飘忽。

——青山,有人接住了我的传球啊。

他将沉重的身体托付给那个牢固而温暖的怀抱,阖上双眼,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挚友默念。

——我终于,又能踢球了。



3

“……第一场游戏已经在刚才结束,现在还活着的各位,请在东栋一楼的食堂用餐。再重复一遍……”

广播里断断续续传来兴味索然的声音,似乎连播报员本人都对这个环节感到百无聊赖,食堂里聚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杯盘碰撞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乍看之下仿佛只是校园里的寻常一幕,然而学生们惊惶的神色和疲惫的身姿,却无情地佐证着荒诞的现实。

明石心不在焉地抓起筷子,抬起的手忽然一滞,他看见虎口处残留的一块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他虽然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但那不知何时、不知被谁溅上去的血迹,却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他,这不过是一时的苟延残喘罢了。

他独自沉浸在纷繁的思绪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来自对面的视线。

丑三清志郎坐在对桌,从落座的那一刻起,他便维持着一只手托腮的姿势,目不转睛地望着明石,他的神情比起观察一个人,更像从高处俯瞰大海波涛,或在苍翠云雾间仰望一轮红日,为那无法被占有、却波澜壮阔的美而神魂颠倒。他的目光直白而专注,却偶尔有些飘忽不定,仿佛透过眼前的之人,望见了不存于世的幻影。

他倒是没忘记吃饭,但一个人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别人、一边不动声色地咀嚼的画面实属诡异,连原本在一旁闲聊的芽衣等人,都渐渐注意到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转而窃窃私语起来。

尽管对自己被人拿来下饭的事浑然不知,明石也逐渐察觉到周围未免过于安静了,于是他下意识地环顾左右,想找那个往常总会打破沉闷的人——不在这里。

等等,从什么时候开始……?

像是回应他涌上心头的困惑,所寻找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人潮中,明石赶紧站起来挥手:“小泪!这边!”

持田泪停住了脚步,明石这才意识到,她方才走路的姿态摇摇晃晃,就像整个人被按下了慢放键,脸上的表情宛如梦游一般。

“小——”

明石正要再唤,只见泪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刻,他的话语顿时梗在喉中。泪怔怔地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从躯壳里抽走了灵魂,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如同完成了一场告别,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明石简直一头雾水,他胡乱收拾了几下餐具,打算离开座位去找泪,恰在此时,食堂各处悬挂的电视屏幕上,同时映出了阿希德·玛娜的面孔。

“晚上好,垃圾们,用餐还愉快吗?”身着玩偶服的女孩慵懒地用手指卷着金色鬈发,“玛娜已经等不及了,那么,作为通过首次试炼的奖励,现在就告知你们,被聚集于此的理由吧。”

屏幕应声暗了下去,一阵雪花过后,抖动的影像再次凝聚,映出某间医院的走廊。

咣当——鸦雀无声的食堂里,椅子拖动的巨响令空气为之一颤,芽衣被吓得一个激灵,她看着那个猛然冲出座位的身影,惴惴不安道:“明石?怎么了?”

低像素的画面中央,是两名正在跳长绳的高中生,二人的制服被汗水浸透,身姿也尽显疲态,绳子落地的噼啪声不断回荡着,屏幕上的计数却讽刺般地纹丝不动,犹如一场漫无止境的酷刑。

明石死死盯着电视,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一夜未眠的眼睛里血丝越来越深,他失声喊出那个绝不会错认的名字:“青山!!”

视线从各方汇聚而来,四下低语声渐起,对面的丑三也放下了托腮的手,眯起细长的眼眸正色道:“明石,有你认识的人?”

“嗯,右边那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青山不是获救了吗?怎么又被卷进游戏里了?他所在的医院成了游戏场地吗?……无数疑问激荡在明石的心头,他回想起流星雨坠落的那一天,遍体鳞伤的青山躺在担架上,拼尽最后的力气说“以后还想和你一起踢球”……青山明明已经赌上性命战斗过了,却又一次被拖进了没有出口的地狱里……

“阿希德·玛娜!”明石情不自禁地怒吼出声,“你给我解释清楚!”

“呜哇,吵死了。”玛娜气鼓鼓的脸出现在右下角的分屏里,“这不是正准备解释的嘛。”

空气如墨汁般漆黑粘稠,在学生们窒息似的沉寂中,电视里的玛娜神采飞扬地讲解着游戏流程——从出席者中选拔而出的“神之子”,和“垃圾桶”里幸存下来的“神之子Jr.”,双方终将狭路相逢,获胜者即为新世纪的神——她的语调一派天真烂漫,仿佛将要上演的并非惨无人道的自相残杀,而是小朋友们盼望已久的春游。

“玛娜负责主持‘垃圾桶’这边的选拔,至于神之子那边嘛……”直播画面被缩小并移至一角,屏幕中央弹出一名男子的大幅特写,“锵锵!这就是本世纪的神,他的名字叫……”

蓬头垢面,赤身裸体,死水潭般浑浊的眼睛,仿佛目空一切又仿佛嘲笑着一切——看上去已经彻底放弃了人生的男人。

目睹照片的一瞬间,明石忽觉一串火花在脑海里炸开,伴随着刺穿颅腔的尖锐耳鸣,眼前交替闪过的画面似是全然陌生,又像早就埋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神……麿……?”

明石像被附身了似的,喃喃道出一个前所未闻的名字,竟与玛娜所言分毫不差,只不过他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是做了一个口型,所以四周无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除了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丑三,像发现了极为有趣的东西那般,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那么,今天的说明就到这里,你们都听明白了吧?”

结束同开场一样来得猝不及防,玛娜明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直播画面也随之熄灭,屏幕里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等一下!不要关!青山还在战斗啊?!”

眼睁睁看着挚友的影像消失,明石不由得失声怒吼,他被前所未有的焦躁感灼烧着,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仅救不了有所亏欠的挚友,连自身性命也朝不保夕,而方才那一瞥毛骨悚然的既视感,更是让心底恐惧的巨兽挣动起来,几乎要冲破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

“可恶……我得去找他才行……可恶啊啊啊!!”

无力的咆哮回荡在食堂里,人群因他的失态而交头接耳起来,有人幸灾乐祸地观望,有人的目光中隐含悲悯。

唯有一人站起来走向他。

“好了好了,明石。”

脸颊蓦地被两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裹住,夹在中间轻轻一拍,清脆的声响与柔和的冲击唤回了理性,而眼前之人的目光像一道雪亮的锋刃,顷刻间斩断了明石心头乱麻般的情绪。

“失去冷静的话就会丧命,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丑三捧着明石的脸,与他近在咫尺地对视。

“我知道,可是青山……”明石的声音低下去,语气中仍有不甘。

“你这个朋友,现在还在某处活着不是吗?只要还活着,总有再会的一天,所以,你也不能死在这里。”

紧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灼灼,令明石不由得屏住呼吸,他依稀觉得自己认得这双眼睛,它们像从他的心底某处望着他。

“活下去吧,去战斗吧,明石,我会陪伴你,我是为此才和你相遇的。”

“……”

——又在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然而,不知为何,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安定下来,仿佛他是一幅缺了一角的拼图,终于寻回了填补空白的那一块。

明石拂开丑三的手,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抬起头笔直地迎上对方的视线。他依然不理解丑三对自己的执着,但那双手同那炽热的目光,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和倚仗的东西。

必须活下去与挚友再会,明石抱着这样的信念坚持到今天,可这个颠倒错乱的世界远比他想象得更黑暗,不讲理的残酷之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断挑战着他的理智与底线,已经习惯了传球给青山的他,不知道失去挚友的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所幸,今后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明石,你的回答呢?”

丑三的眼眸像黑夜里燃烧的篝火,那光芒太过炽烈,几乎要将明石的倒影也一并燃尽,他难以分辨这令人恐惧的激情究竟是因他而生,还是为了前方未知的挑战与竞逐。

——是什么都无所谓,明石决意将这柄危险的尖刀握在手中。

见他轻轻点头作为回应,丑三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才被推开的手又盖上头顶,粗鲁地揉乱了明石的头发。

“Good boy~”



4

“吱呀”一声拧上水龙头,明石用另一只手草草抹了把脸,代替毛巾蹭掉了残余的水珠。晚风吹入盥洗室半开的窗,在潮湿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电流,他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璀璨夺目的星河仿佛触手可及,回忆蓦然浮上心头——那一晚的星空也是如此绚烂,因紧张而坐反了“小二”铜像的他,被初次见面的少女毫不留情地取笑,由此结识了这场生存游戏里的第一位同伴。

小泪……

那个活泼开朗、古灵精怪的少女,今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即便感受到她的拒绝,明石还是很在意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尽管才相识几天,她的过去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毕竟一同经历过生死,他无法对伙伴的反常坐视不理。

去看看她的情况吧……明石心中拿定主意,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他低着头思索,步子又走得急,冷不防一头撞上站在门口的人。

“呜!对不……”

明石趔趄着退开几步,赶忙抬起头想要道歉,却出乎意料地迎上一张从容的面孔。

“明石,这么巧。”

丑三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不出半点连续作战后的疲惫。或许唯有这个人尽兴享受了这场“游戏”——明石的心中无端掠过这样的念头。

“原来是你啊……”

看着白天像影子一样粘着自己、现在又跑来这里装作偶遇的丑三,明石不禁感到既无奈又好笑,不过这家伙的古怪行径也不差这一桩就是了……他咽下了揭穿对方的冲动,却发觉盘踞心头的不安不知何时淡去了。

凌晨两点的钟声早已响过,寂静逐渐从死亡手中接管了这座校园,短暂的沉默中,连日来发生的一幕幕倏然划过明石的脑海,从孤立无援的绝望,到并肩作战的默契,再到那个“我会陪伴你”的约定——而回忆的中心人物此刻正与他四目相对。

风从洒满星光的庭院吹进来,花圃的幽香静静弥漫,明石的心间蓦地升起一股模糊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宛如怀抱着一团温暖而飘忽不定的火焰。他想要仰赖面前这个人,正如他想活下去那样自然,仿佛刻在前世记忆里的本能,可是对方又像个谜一样让他看不透。

“明石……”

丑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大概是他的错觉——那声音里蕴藏着一种无望的眷恋,似乎想把眼下静默的一刻延伸成永远。

周围的气温好像一下子升高了,明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次那个拥抱——丑三的双臂如铁钳般禁锢着他,炽热的吐息缭绕在他的颈间——难为情的情绪终于慢半拍地涌上来,像飞虫的细脚搔着他的脸颊,带来令人懊恼的麻痒。

“那个、我先……”他慌乱地垂下视线,没想好借口就准备逃跑。

“明石一见我就跑,真是太让人伤心了,”丑三看样子不打算起身阻拦他,只是眉头微蹙、眼角低垂,薄薄的嘴唇抿起来,做出一副与清冷的面容毫不相称的委屈表情,“Don’t break my heart!”

“哈……”明石无言以对了一秒——但他发觉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些出人意料的言行举止——然后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重新直视丑三的眼睛:“我只是在担心小泪,想去看看她的情况。”

“持田?”丑三见他不再想逃,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饶有兴味地眯起双目说,“我刚才经过操场时看见她了。”

“什么?那她……”

“她在圣诞老人那里,取走了下一场游戏的准考证,”波澜不惊的话语令明石双目圆睁,“而且,她和新的同伴在一起喔。”

“这……”

明石一时语塞,要说没受打击那是骗人的,但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泪选择了别人,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干涉这个选择,在明天与死亡不知谁先到来的绝境中,人们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情有可原。

“这样啊……”明石挠了挠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常,但僵硬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他,“那就没办法了,哈哈……”

“明石,”察觉到他的沮丧,丑三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我有个想去的地方,能不能稍微陪我一下?”



夜空像蒙着天鹅绒的蓝宝石透出微光,他们在校舍的天台席地而坐,四下幽静无人,唯有簌簌的风声与供电设施轻微的嗡鸣。风吹乱了丑三的长发,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径自躺下来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今晚的星空真美。”

明石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感慨,而丑三似乎也没想得到他的回应,只是望着缀满银屑的深蓝天幕,继续道:“这样美丽的景色,可能明天就没机会看到了。”

明石的心陡然一沉,他转头朝楼下望去,灯火通明的操场上仍聚集着不少学生,一个个渺小的人影徘徊着,踌躇着,像水中的枯叶无依地飘荡,在莫测的命运面前彷徨无措。

这一切都太超现实、太不合理了,昨天还是平稳安逸的日常,今天却在生死边缘如履薄冰。玛娜和神麿——可能还有别的幕后黑手——这些打着所谓“选拔神明”的幌子,肆意玩弄和践踏人命的家伙,他发誓绝对、绝对不会原谅。

但是,他现在必须克制愤怒和恐惧,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冲动,为了活下去与青山重逢,为了保护剩下的同伴们。小泪已经离他而去,至少其余人他要守护到最后一刻……

“你还在想持田的事吗?”丑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伴随着猎猎晚风拂过耳际。

“嗯……算是吧。”明石小声答道,为了掩饰被看穿的心情,他依然眺望着远方的灯火。

“这不是你的错,明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非常短暂,就像流星划过夜空,无论地上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逝,无能为力。”

丑三的口吻听上去落寞至极。

耳畔的风声更响了,仿佛倾盆而至的雨,眼中的灯火褪去了鲜明的颜色,渐渐变成陈旧的黑白电影,而明石像一个被动的观众,任由褪色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母亲提着行李走向玄关,忽又转过身来,向他绽开一个含泪的微笑:

“靖人,以后你和爸爸两个人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她最后一次拥抱了他,掌心的余温仍然残留在脊背,母亲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门扉之后。

他当然知道,他早就知道,就算心怀再多的眷恋,流星划落天际时,一分一秒都不会多等。

他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身为警察的父亲终日忙碌,母亲只能辞去记者的工作,被迫成为一名家庭主妇。然而,在他八岁那年,这份以母亲的牺牲为基石的幸福,终于还是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母亲被这个家困住了——年幼的他从她时常流露出的黯然神色、从书架上日渐增多的专业书籍、以及父母愈发频繁的争吵中领悟了这件事,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将母亲从他尚未理解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但也许是他明白得太迟,又或是他还不够努力,母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自那一天起被判处了孤独和自责的无期徒刑,为了排解孤独,他开始踢足球,为了抚平自责,他总是传球给别人。岁月流转,那些无形的枷锁逐渐变成一种牺牲和奉献的本能,变成为他人全力以赴的使命感,最终成为“明石靖人”这个存在的核心。

他摇了摇头,旧日的幻影烟消云散,晚星犹如诸神沉静的眼,无悲无喜地俯瞰众生。

为了摆脱胸口淤积的情绪,明石扑通一下躺倒在地,交叠双手枕在脑后,偏过头去看身边那个沉默的影子。朦胧的星光勾勒出丑三侧脸的轮廓,笼上一层银辉的五官仿佛石刻的雕像,但那双刀锋似的眼睛却异常鲜活,它们笔直地仰望着星河,也盛满了明亮的银光。

一瞬间,寂寞不可抑止地涌上明石的心头,好像他无意中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和那双眼睛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说啊,丑三。”

凝着星光的瞳仁转向了他,视线交汇的一霎,涌上心头的话语流淌而出:“你是不是也失去过重要的人?”

“我……”丑三忽地眉头紧蹙,细长的双目浮现出痛苦之色,“我想不起来了……”

“什么?”

突如其来的剖白令明石愕然,却又隐约撬动了心底一角,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对方,微茫的夜色中,那个白日里既强悍又捉摸不透的人,正用微颤的手攥紧胸前的衣襟,茫然失措地看着他。

“在我的脑海中,有许多被涂黑的脸,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但我隐约知道他们非常重要,每当我试着去回想,头就会剧烈地疼起来,仿佛要从中间裂开一样……”丑三眼中的星芒剧烈地摇曳着,像要化作汹涌的激流倾泻而出,“我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回来,明石,你说,如果人是由记忆构成的,那我真的还是我自己吗?我还是‘丑三清志郎’吗?”

一瞬间,明石感到有什么又热又痛的东西划过胸口,对那份空虚和失落的强烈共鸣,夹杂着些许亦真亦幻的记忆碎片,像一道闪电撕开他心底混沌的黑暗,却又在映亮隐匿其间的事物之前猝然消逝,他迫切地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面前这双眼睛里的星光蛊惑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对方攥着衣襟的颤抖的手,微凉的触感……

猛然间,他被一股不容挣脱的力量攫住了。

丑三握着明石伸向他的那只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自己抓住了什么,他迟疑了一秒,旋即侧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明石,他的眼睛里依然摇曳着星光,饱含的情愫却与刚才迥然不同,仿佛拦截的闸门被骤然抽走,汹涌的欲望正从中急速满溢而出。

“明石!其实我对你……”

沉入耳廓的丑三的声音低浑沙哑,犹如被炙烤着一般,这种焦灼就像会传染似的,让明石的喉咙里也燃起了一团火,烧得他唇焦口燥、头昏脑胀,在这片仿若远离尘世、仅有彼此的星空下,明石强烈地感受到丑三对他的渴求,那份热情点燃了他,却也灼痛了他,他既焦急地想要回应,又惶恐地想要逃离。心跳声拉响高亢猛烈的警报,在浑沌的头脑里叫嚣着大事不妙,视野内的一切恍若逐帧的慢镜头,丑三一只手禁锢着他,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急切地把他推向自己,明石被迫近的灼热呼吸撩拨着,晕眩得几乎不辨天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糟了!太近了!

纵使脑海中警铃狂响,两人之间的距离仍在急剧缩短,作战时临危不惧的身体此刻竟然僵硬得不听使唤,明石在无数互相撕扯的念头前缴械投降,只能逃避现实似的闭紧双眼,滚烫的气息越来越近……

当——当——当——

凌晨三点的钟声响彻校园,每一声都沉重得令人心惊,足以敲碎所有不合时宜的幻梦。

钳制右手的力量遽然松弛,明石猛地抽回手推开丑三,恢复到正常的距离后,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任由夜风徐徐吹熄余烬,冰凉的空气渐渐侵袭体温。

“那个,明天的游戏……”

片刻后,明石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他抱着膝盖,目光飘忽不定:“我打算选‘取沙子’,既然选哪个都是赌博,还是赌生存率最高的吧。”

“……是,我明白了。”一旁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丑三似乎也坐了起来,他的语气一如往常,甚至有几分心不在焉。

明石顿时没来由地有些焦躁,他拍拍衣服站起来,在微明的夜色中踱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丑三:“听好了,这次你跟我一起行动,不要擅自跑掉,或者做危险的事情,等过了这一关,这个选拔游戏背后的真相也好,你丧失记忆的原因也罢,我们全部一起找出来,把罪魁祸首打倒,结束这一切,知道了吗?”

明石气势汹汹地一股脑说完,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飘散在风中,焦躁感仍旧没有缓解,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呢?

“明石,你……”

丑三跪坐在地上,在这片从神明手中窃取的星空下,抬起头仰望着明石,他的双眼潮润朦胧,面颊染上微醺,仿佛又跌入了另一个更加旖旎的幻梦。

“你果然,比星星还要耀眼啊。”



5

“这是一个和恐惧博弈的游戏,比100克多出的重量,就是你的恐惧的数值,”夏川惠高傲地昂着头,一把普通椅子俨然被她坐出了王座的气势,“不过,我刚才多抓的那些,是我勇气的证明就是了。”

“什么勇气啊!”芽衣听了气得要跳起来,所幸安全带限制了她的行动,“要不是因为你抓了太多,我们也不至于这么落后!”

“哼,那你下一回合上场如何?”

对一旁的吵闹声充耳不闻,明石望着自己的双手陷入沉思。“取沙子”即将迎来第六回合,各队都逐渐找到了手感,纷纷进入稳扎稳打模式,他们扭转劣势的机会也愈发渺茫。明石一边回想沙子在掌心的质量,一边计算着南山与其他队伍的差距——这差距还需要多少回合才能弥补?他还要经历多少次死里逃生?

额头渐渐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不知不觉急促起来,不安如一滴墨汁渗进心间,慢慢洇开恐惧的黑色。“取沙子”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战争,前方是自己的生死,后方是全队的命运,行差踏错,满盘皆输……他真的可以万无一失地坚持到最后吗?

“你们这些胆小鬼!要慢吞吞地抓到什么时候?!”

一声怒号撕裂了紧绷的空气,不见猿突然发狂,如同一辆失控的坦克在教室里横冲直撞,不停将利爪挥向各队性命攸关的沙山:“照这样下去!到底还要玩几年啊啊啊!”

“Calm down……”噤若寒蝉的座席间探出一只手,稳稳拉住了暴怒的不见猿,丑三仍是惯常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细长的双眸漠然俯视着,像看动物园里一只普通的猴子,“愤怒是丑陋的,继续游戏吧,接下来由我上场。”

明石紧张得喉头一滚,他不知该说丑三究竟是冷静还是疯狂,也许兼而有之。尽管约好了今后一起行动,他们却被分配到不同的队伍里,明石在南山,丑三在北山。看来,只能各自跑完属于自己的赛道,再同他在胜利的终点汇合了——明石望着丑三的身影想,一股莫名而温暖的力量涌上心头,平复了他惶急的心跳,让混沌的视野豁然开朗。

第六回合开始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明石循着队友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沙山前。他抓起一把沙子在手中衡量,谨慎地放回了一点,稍稍犹豫片刻,横下心来又放回了一点。这时,北山方向传来响动。

“哦?碰到了……”是丑三的声音。他虽然是第一次上场,但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概吧。明石将注意力聚拢回来,刷拉——掌心的沙子落入秤盘。令人屏息的寂静里,明石听见丑三轻轻喊他的名字,这声仿佛饱含柔情的呼唤也飘进了在场所有人耳中,让明石顿时不自在起来。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尴尬得太早了。

“我最喜欢你了!”一声冲破天际的呐喊。——啊啊啊这个笨蛋!!!

明石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毕竟丑三从不掩饰对他狂热的关注,更遑论昨夜暧昧的星光,被钟声打断的话语,几乎碰撞在一起的灼热呼吸……他就算不愿意面对,也做不到自欺欺人,但是好歹要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啊……不,告白并非最紧要的事,因为他同时听见了砰砰敲击沙山的巨响,以及北山观众席惊慌失措的骚动,丑三究竟在干什么?

“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听见了吗?要把胜利握在手中,听见了吗?”

即便处在极端混乱的情绪中,明石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音:握在手中——丑三方才确实是这么说的。尽管场上已经乱作一团,游戏还是伴着冰冷的机械音进入到判定环节,目障解除了,明石顾不上关乎生死的裁决,将疑惑和恼怒的目光钉在丑三身上,后者也静静回望着他,双眸如冬日的晴空般凛冽雪亮,并无一丝癫狂的痕迹。

明石注视着那双眼睛,忽如搁浅的鱼回到水中,只一瞬便领悟了丑三想要传递的信息。他很清楚,那个人虽有疯狂的一面,但聪明果敢,绝不会自寻死路。只是,这样离奇的计策真能行得通吗?赌上两个人、乃至两支队伍性命的殊死一搏……

彼时横陈尸首的地板已被擦得光洁如新,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却还挥之不去,黑板上明晃晃的文字在哂笑,学生们低沉急促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同他自己动荡不安的心跳形成共振,一滴冷汗沿着脊柱滑落——前所未有的一刻,明石预感到死亡如此接近,他的嘴角慢慢挑起,眼中闪过刀尖淬火的一串火花。

胜利,也从未如此接近。

来自丑三清志郎的传球,明石靖人已确凿无疑地接到了,只待临门一脚的时机。当死神的猎场蜕变为制胜的绿茵场,一个电光般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明石与丑三,的确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第七回合。

“102公克。”明石朝欢呼的队友们迈出一步,然而脚还没落地就失去了重心,当他背靠沙山勉强撑住身体时,似乎听见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像条鱼钻进他的耳朵里,捉不住,又游走了。

你在看着我吗?

第八回合。

“要我直说你们才明白吗?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上场了!”明石低头咬着指甲,避开了队友们利箭一样刺过来的视线,“话说回来,为什么非得一直是我?”

“明明是你自己要去的!”夏川涨红了脸,一副受到奇耻大辱的模样,“可恶,亏我一直那么相信你!”

“算了夏惠,别理这种胆小鬼了,我们还是靠自己吧。”芽衣摇了摇头,眼神仿佛结了一层霜,刚才还势同水火的两个女孩,此刻竟因厌弃他而统一了战线,尽管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明石还是不免感到如坐针毡。

“那、那个……”

角落里响起一个胆怯的声音,若不是场上出奇地安静,它势必会湮没在人群中,明石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男生容貌清秀,气质却颇为软弱,缩头缩脚地坐在那里,正局促地绞着手指。这个从一开始就毫无存在感的人好像是叫……紫吹?不对,应该是紫村……这时紫村似乎鼓起了全部勇气,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明石同学为、为我们坚持到了现在,你们这样责怪他,未免太、太可怜了……”

真是个好人!明石顿时心潮澎湃,恨不能冲上去拥抱他,但夏川严厉的目光先一步射向了紫村,被那冰锥似的眼神狠狠一剜,紫村立即成了霜打的茄子,怯生生地缩进椅子里,再不敢说一个字。

接下来的每一回合,除明石以外的南山成员轮流应战,主力的临阵脱逃反而激起了其余人的斗志,秉持着求人不如求己的信念,每个人都沉着冷静地完成了任务,南山在无一人牺牲的情况下迎来终局。

第二十三回合,每座山仅剩不足100公克的沙子,意味着这一回合上场的选手注定有去无回,正当众人激烈争论着由谁来牺牲时,沉寂已久的明石终于抬起头:“我去。”

“你是认真的吗?你会死的!”芽衣的冷漠早已荡然无存,俏丽的大眼睛蒙上一层泪光,声音也随之哽咽起来,明石看着从最初一路走来的伙伴,坚定地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的。”

没错,他会赢下这场战争……

“明石去的话,我也去。”北山传来丑三的声音。

——因为他并非孤军奋战。

“哼,这样正好,”夏川低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和明石离去的背影,“只要牺牲他一个,我们就能活下来……”

“夏惠!你这个冷血的——”芽衣噙着泪愤然转头,却在看清对方的表情时愣住了,“你、你别哭啊……夏惠……”

东山的最后一名选手倒下了,随即西山也全军覆没,听觉在视野被剥夺后变得异常发达:人体如保龄球般错落倒地的声音,脑浆混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拖动尸体和清洗地板的声音……没有任何恐惧或哀叹的余裕,最后响起的是时限将至的读秒声。

10、9、8……

明石在沙山旁站定,慢慢伸出紧握的双手,轻声道:“谢谢你,丑三,多亏你的提示,现在我才能站在这里。”

7、6、5……

“You are welcome.”丑三轻快地说,语气就像等不及要拆开面前的礼物,“那么,差不多该开始了?”

4、3、2……

最后的读秒声渐渐远去,在这恍若永恒的一须臾,眼前的黑暗延伸成浩淼无垠的宇宙,他们是一对漂浮在真空中的双子星,唯一能感知的只有彼此的引力,明石知道丑三就在他身后,背向着他,通过他们之间无形而坚韧的纽带,传来对方平稳的呼吸与强劲有力的心跳。

“好,动手吧。”

1——藏匿于掌中的沙子倾泻而下,似一束光洒向黑暗的宇宙,将死亡的阴霾尽皆驱散。

“这怎么可能……明明没有取沙子……”

夏川还没从眼前上演的“魔术”中回过神来,就听见扩音器里传出一阵欢快的音乐,随之而来的是宣布游戏结束的广播。欢呼声取代绝望充盈了整座教室,安全带解锁的一刹那,南山的成员们纷纷跳起来奔向他们的英雄。

“明石!太好了!呜呜……”

芽衣扑进明石的怀里喜极而泣,其余人也相继围聚过来,明石被少女紧紧拥抱着,被队友们钦佩而歉疚的眼神环绕着,不禁泛起腼腆又稍稍得意的笑容。飘飘然之际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望向身后。

在劫后余生的欢腾场景里,丑三安静得像个孤单的游魂,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座位,而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人群,眼里只有置身事外的超脱和冷漠,像在看一部看过无数遍的电影,已无法被烂熟于心的剧情牵动悲喜。

明石望着那样的丑三,张了张口,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丑三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与他四目相接,古井无波的眼眸霎时焕发出光彩,百无聊赖的脸上也恢复了生机,明石被他那热切的目光所捕获,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底隐现的一丝不安顿时抛诸脑后。

“我说明石啊,你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中途就把沙子藏在手里了?”

“装作临阵退缩的样子也是为了这个吗?”

队友们兴冲冲地你一言我一语,将明石的注意力唤回眼前。

“嗯,但这并非我的主意,是丑三……”

“哼,不过是走运罢了,”姗姗来迟的夏川打断了他,泪痕未干的明艳脸庞又恢复了傲慢的神色,“就算你预料到会演变成差距极小的局面,只要其他山还多出一回份的沙子,你就必死无疑。”

“哎?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赌上性命的计划漏被指出纰漏,明石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倘若真有那种情况,”丑三从明石身后走过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伸出始终紧握的左手,在桌子上方缓缓松开,“我会为你献出这把沙子,明石。”

原来丑三早就做好了双重准备——明石怔怔地望着那道轻盈流泻的沙柱,不敢细想丑三把最后的底牌留给自己意味着什么,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足以搅乱一切暧昧不明的思绪。

“哼,一个两个都是疯子……”夏川交替看着两人,皱起眉头嘟哝道。



走出教室来到走廊,恰逢另外两场游戏结束,幸存的学生们鱼贯而出,在“抢椅子”的音乐教室门口,明石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喂,三叶!”

“啊,明石……”扎着丸子头的女孩显然刚刚哭过,一看到曾经的伙伴,通红的双眼又泛起泪光,“藤春死了……呜呜……”

“是吗……”明石垂下眼帘,正犹豫着该如何安慰她,却看见三叶因啜泣而颤抖的肩膀上,赫然搭上了一只陶瓷般光洁的手。

“毋需悲伤,你心爱的男生只是化成了光,指引着你继续前行。”三叶身后的人柔声开口,甜美的嗓音宛若甘泉淌过心田,竟似具有治愈一切的奇妙魔力,“光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正如逝去之人的思念,恒久照耀着我们,你就尽情地痛哭一场吧,但是别忘了,今后要注视着光活下去。”

“呜……呜哇啊啊啊啊!”三叶闻言终于不再逞强,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明石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愕然望着那个伫立在三叶身旁的人影,喃喃道:“小泪……”

真的是她吗?

眼前的少女的确与他所知的“持田泪”拥有同样的容貌和身姿,却仿佛某种精妙绝伦的复制品,寄宿着截然不同的灵魂,萦绕在她周身的违和感过于强烈,令明石如临敌般戒备地绷紧了身体。

“又见面了,明石同学。你也活下来了,这一切果然是光的旨意。”

美丽的杏核眼转向了他,却并未望进他的眼里,持田泪的视线微微向高处飘散,似乎正在蒙受某种感召,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引领着,这使她的双眼显得异常神秘莫测,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华彩。

“你、你在说什么啊,小泪……”

明石勉强扯出一个故友重逢的笑容,声音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泪莞尔一笑,轻启的朱唇宛若电影的慢镜头,轻缓而朦胧地一张一合,吐露出令他难以置信的字句——

“明石同学,你知道吗,我被光选中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