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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左手，凝视着掌心。嵌入血肉的红色宝石，在渐近黄昏的天色里流转着暧昧不明的光辉。
——这是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奇迹般的宝石。
丰盛的餐点，温暖的住所，交心的玩伴，无拘无束的自由……任何在现实世界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获取的东西，借助宝石的力量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
等价交换的原则并不适用——因为，这里是乐园啊。
夕阳西斜。独自伫立于窗边的男孩，在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高帽，披风，手杖，长靴。一个孤独而滑稽的小丑。
“实现愿望是要付出代价的，奇瑞德。”
母亲的话语回响在耳边，犹如吹过窗棂的一阵冷风。
他想把关于母亲的记忆埋进漆黑的地底，正如他亲手埋葬那些“青”一样。但那段过去早已腐蚀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无药可医的慢性顽疾，总是在在某个不特定的瞬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他是乐园的统治者，拥有钢铁铸造的军队和操纵记忆的力量，执掌着乐园里每一个人的生死，但有些时候，他忽然又会变回地下教会里那个无助地哭泣着的小男孩。
冰冷的石像，冰冷的圣餐，冰冷的房间，冰冷的皮鞭，冰冷的手。手，好多手。男人粗粝的手，女人纤弱的手，老人皱缩的手，孩童幼嫩的手。那些手沿着腰肢向上，滑过脊背，滑过胸膛，滑过锁骨，如暴风雨般翻搅着感官，将理智和羞耻心体无完肤地击溃。阴暗的地下教会里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却无端觉得那些日子都是雨天，忏悔和呻吟是细细密密的雨声，怒吼与哭号是轰鸣的雷声，那些声音此起彼伏，永无宁日。
他在风暴中仰起脸，看见母亲站在圣坛中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场交欢的飨宴。雷电的蓝紫色光芒映在她的脸上，惨白的光点在漆黑的瞳孔里灼灼燃烧，在圣坛两侧摇曳的烛火中显出一种诡谲的艳丽，变幻莫测而又无动于衷。
恍惚中，母亲的视线与他相交，他睁大溢满泪水的双眼，看到母亲的唇微微蠕动着，吐露的话语犹如魔咒——
这就是代价。
倾家荡产的供奉是代价，失去自由的禁足是代价，羞耻而疼痛的仪式也是代价——作为回报，神一定会倾听我们的愿望。
然后——
幼小的双拳颤抖地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滴落。
——神是个骗子。
警察闯进地下教会的时候，他正把弟弟妹妹死死地护在身下，用空洞无神的双眼注视着渐渐开始腐烂发臭的尸山——那一张张苍白而扭曲的面孔，就这样幻想着神的降临，结束了蝼蚁般的生命。
那一日的记忆如此鲜明，仿佛生生刻在视网膜之上，从此无论任何东西映入他的眼帘，都染上了一层抹不掉的血色。
“我想创造一个没有肮脏的大人、可以让小孩子无忧无虑地欢笑的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对名为“杰姆”的宝石许愿。讽刺的是，一生都在说谎的母亲，留下的宝石却创造了奇迹。
而发现“奇迹”的代价，则是许久之后的事。
“实现愿望的宝石”不过是魔物的伪装，为了寄生于人体得以繁衍。当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因相爱而结合，降生于世的梦魇便会将乐园推向末日。
他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奇迹。即便如此，他仍旧守护着这个虚假的理想国，守护着少年们的幻梦，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即使欺骗，即使杀戮，即使失去曾视如手足的弟弟妹妹。
乐园里，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不相信奇迹，那大概只有逗人发笑的小丑吧。
永远不长大，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不用考虑复杂的问题，也不必见识人心的丑恶。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每天和伙伴们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里，听风声鸟鸣，看云卷云舒。
——对于从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教会里的他而言，这便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可是后来，有人变成了“青”。
他送走了第一个人。再后来，有更多的人变成了“青”，企图破坏他的乐园。他便让诺斯布鲁克制作了铁机兵，划定了禁止区域，开始了毫不留情的屠杀。
他痛恨那些“青”——为什么非长大不可？长大了就会变成像母亲那样的骗子，或者教徒们那样的蠢货。说到底，成年人的世界也只有这两种人罢了。
为了保卫这片最后的乐土，他的双手早已染满鲜血，身边亦是空无一人。没有犹豫，不曾后悔。只是，这一次，乐园的独裁者却遇到了一个杀不死的敌人。
“迪克……”
小丑装扮的男孩喃喃自语道，将目光转向房间深处，光线无法抵达的角落里，黑色短发的少年在黑暗中兀自沉睡。
“你的杰姆的能力，和我非常相似呢。”
唤醒记忆的力量——在记忆深处似乎有个人也拥有同样的能力。
究竟是谁呢……流逝的时光太过漫长，他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如潮水般轻柔地冲刷着心脏。
如果迪克是自己的敌人，是乐园的破坏者，那么毫无疑问必须要铲除。
——然而，在这不可动摇的原则下，他却萌生了小小的私心。
欢声笑语的乐园里，茕茕孑立的小丑，真的已经孤单太久太久了。
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的话，宝石一定会为他实现的吧。
“我希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许愿，但心却剧烈地震荡起来。那前所未有的悸动，究竟从何而来呢。
“这一次，迪克可以喜欢上我。”
宝石蓦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在那鲜血般艳丽的红色辉光之中，一丝微茫的青紫色转瞬即逝。
他知道，一切愿望都有代价。
等在这一次轮回尽头的，究竟是背叛，还是别离呢。